天啟四年，冬。

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，白雪漫天飛舞，地上堆著厚絨絨的積雪，正所謂瑞雪兆豐年，這美好的寓意讓百姓皆是歡呼雀躍，每一座城都彌漫慶祝的煙火，點亮整個冬季。

距踏平沙哈拉國已近半年，裏頭的波瀾起伏，峰回路轉的故事仍在被人津津樂道。英勇神武的天啟帝一人穿越毒陣直達敵方，與反對沙哈拉新國君暴政的有志之士一拍即合直搗敵巢，同時皇後一舉破毒陣，堅決守衛國土，還修書命宣武將軍與貴族肖家攻破敵營後方與天啟帝裏應外合，將沙哈拉國裏外夾擊，致使沙軍全軍覆沒，豐國大勝。

世人感嘆天啟帝有運籌帷幄、縱橫馳騁之才智外，也佩服皇後有厭難折沖、含垢忍辱的堅勇。二人患難與共，生死相依的愛情在民間不斷傳頌，一夜間百姓從質疑皇後是紅顏禍水變為歌詠她是千古賢後……聽到春秋講到這裏時，十七已經笑個不停。

“皇後娘娘麻煩維護一下自己尊貴的形象，怎麽笑得像個鸚鵡似的。”春秋半是嫌棄地瞥眼看她，不過稍稍一想，她本來就是這樣隨性的女子，於是也跟著咧嘴大笑。

十七笑得累了，往貴妃榻上悠閑一躺，側首看著樹上的雪堆重得快要把樹枝都壓斷，但樹枝偏偏撐得好好的，大有一動不動安如山的氣勢。她莞爾一笑，伸出秀氣的手指往那頭一指，道：“人就像一棵有生命的樹，自身堅韌才能扛得住萬難，切勿當一顆枯萎的樹，不然都不用堆雪，風稍一刮過便斷了……小老弟，你聽懂姐姐的話了嗎？”

春秋擡起膝蓋用機械腳穩穩地踩在漢白玉石欄上，看看她指的那棵樹，又越過這棵樹瞭望周邊琪花玉樹，瓊樓玉宇，非常有感觸的慨嘆：“你說的我都懂，但是你這八歧樓神乎其神的布局我是永遠都懂不了——你說，怎麽會有這麽賞心悅目的美景呢！還是皇上厲害啊！隨便一塊荒地都能建個神仙地兒來！”

十七見狀騰一下坐起來叫道：“誒！你小心一些！”

“咋啦，嫌我踩臟你的地啦？”春秋撇撇嘴，慢吞吞地把腳收回。

十七翻了一個大白眼，被這臭小子氣到快要自閉了，橫眼罵道：“你這人這麽小心眼！我怎會嫌你？我是怕你腳疼！”

“哦！原來如此！”春秋撓撓頭，吃吃地笑著，乖巧地蹲在十七面前給自己的機械腳隆重介紹，“這是藺侍郎最新的傑作，能擋刀劍能防水，走起路來健步如飛，非常靈敏輕盈，我真是賺到了！”

十七看他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不免心疼，伸手輕輕摸摸春秋的腦袋。春秋微微錯愕，這樣的溫柔安撫讓他有一種他們是親生姐弟的錯覺，此生除了師傅，再無人對他這般關懷，他忽然淚目，趕緊站起走到旁處，一邊嚷著口渴一邊咕嚕咕嚕地喝下一整壺紫筍茶，生怕她發現自己的軟弱。

但春秋到底還是演技不過關，十七一眼就看出他的悸動，於是抿嘴偷偷笑了幾聲，轉了話頭問道：“你師傅還在沙哈拉國嗎？有沒有來信說什麽時候回來？唉，有些日子沒見他，倒有些想他了。”

“欸欸欸！打住打住！！”春秋轉頭瞪著她，兩手作交叉狀非常認真的說道，“你可別給我師傅挖坑啊，你還記得那張婚書不？幸好盧將軍看出來是假的，不然傳得人盡皆知的話我師傅的清白可就被你毀了！以後都找不到師母了！你忍心毀他一生幸福？”

“你就惦記你師傅的清白，怎麽不考慮考慮你姐姐的清白？”十七站起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，漫步走到他的身邊，在他一楞一楞的時候擡起玉臂一把攬過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問，“婚書這事，你有沒有跟你師傅提過？他有什麽反應麽？”

“啊這……”春秋還以為她要問自己什麽不得了的事情這麽神秘，原來是這事，那可要對自己豎起大拇指再回話了，“我本著尋根究底的求知精神大膽問過師傅，師傅說……”他學著衛九的語氣，嘴角一翹續道，“我怎會有那種東西？”

十七一聽忍俊不禁，怎麽也憋不住笑聲，幹脆捧腹大笑，“這回答，不愧是衛九！”

春秋和她一塊哈哈大笑，笑著笑著差點被她那綽約風姿勾了神，忙從她的玉臂掙紮出來，臉紅的再次兩手交叉胸前，操著一口漏風的呵斥聲道：“男女授受不親，你不要靠近我，你可知道我也有清白的！我也是要娶妻的！你離我遠些！”

“知道了小老弟，我現在就離你遠些！”話落，背著手蹦蹦跳跳就要走。

春秋視線下挪望她腳上看，餵了一聲喊住她，揚聲問：“你不是說沒好全嗎？怎麽就跳起來啦？”

“我騙你的啦！”她眼睛裏都是捉弄的嘚瑟，“不騙你你怎麽會常來陪我玩？我的傻子小老弟！”

春秋氣鼓鼓地叉腰道：“皇後娘娘！你很過分啊！”

“小心言辭！本宮可是會向你師傅告狀的哦！”

說罷，她回眸一笑，這回真是一溜煙跑走了。

朝景閣。

十七腳步剛到，謝奮正巧就走，兩人對頭碰上之時謝奮笑嘻嘻地躬身行禮，這聲“娘娘萬安”喊得非常“諂媚”，十七奇怪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，正要揪住他好好詢問一番，他卻腳步一旋，留下一句“別鬧，我還要給皇上煎藥呢”就風風火火地跑了。

她捏著下巴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，幹脆拋之腦後，悄摸摸地繞到後堂進去。從後堂潛進書室時她露出半個腦袋朝裏頭看奉華批折子的背影，他用玉冠束發，穿著一件淺紫色霞光仙鶴錦服，外著一件玉白色薄緞外衣，袖邊是金絲銀線纏繞繡成的流雲追日滾邊，風度翩翩的樣子看起來精神氣比以往好多了。她心生一計，躡手躡腳地朝他奔去，從後頭一把摟住他——可他沒表現出驚訝來，多少讓十七有些垂頭喪氣。

“我就知道，這招你都煩膩了。”

她扁扁嘴，欲離開他寬廣厚實的後背卻被他握住手腕輕輕拉回來，他點點奏折上的字，笑道：“你看看。”

十七順著他修長的指尖看去，奏折上面寫著一句“臣盧兆願歸至皇後娘娘麾下，為皇後娘娘效犬馬之勞”，她驚呆了，桃花瓣似的小臉露出大大的不解，“這是什麽意思？盧兆為什麽要歸到我的麾下？我什麽時候有‘麾下’了？”

“趁著勢頭大好，我為你找些‘娘家人’，日後無人再敢欺辱你。”奉華轉身，攬過她的窈窕細腰把她抱在懷裏，大手一拂，示意右上角那一堆的奏折道，“我只不過提了一句，他們便遞折子上來了。你猜，最先說要成為你麾下兵馬的是誰？”

“唔……”十七水潤的眼睛溜轉了幾圈，遲疑地開口，“是嬌顏麽？”

他呵呵一笑，擡指為她撩起鬢邊碎發，一雙鳳目溫柔地看著她道：“是。”

十七可神氣了，學他平日那般反過來捏著他的下顎說道：“謔，有宣武將軍做我的娘家人，看你還敢不敢欺負我。”

“宣武將軍倒是事小……”奉華看都沒看，直接兩指撚出夾在奏折中間的那本折子在她眼前劃動兩下，逗趣道，“這位可是得罪不起。”

“什麽來頭呀？”十七抓過折子打開一看，愕然道，“衛九？！”

“衛家軍橫掃戰場之威連我都怕，得罪了可是江山不保。”他用手肘撐著案臺，兩指在自己下顎處摩挲著，半晌後唇角微微上揚，看著她說得極慢，“最要緊是沒了衛九，我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尋他，畢竟他是我最重要的……”他留意到她臉色悄悄變樣，甚有醋意，便笑著補上最後幾字，“左膀右臂。”

十七把折子往桌上輕輕一拋，“有人身子未好，腦袋卻好得不得了，奸詐得很。”

“這要歸功於長楊苑的各位大人。”奉華目光一瞭，望向放在遠處茶幾上的冰翠藥碗，“若無他們死心塌地忠誠於我，我大概……”

十七看他說話說一半便停了，追問道：“大概什麽？”

“大概要為國事煩憂許久，未能如此之快養好身體。”奉華收回目光，深情地與她四目相對，他一手微微使力覆握她的雙手，語氣悠長深深道，“總之，我不負忠臣，也必不負你。”

十七明凈清澈的眼眸裏凝住一池秋水，盈盈望向她深愛的夫君，她的夫君自從以血換命以來，雍雅俊美的面容出現了許多細紋，烏黑的發絲也漸漸發白，衰老的疲態肉眼可見，但是最近再看，他臉上細紋逐漸變淺，有些淡一些的紋理甚至消失不見，他的白發頂端開始出現青黑的發色，連疲態也一掃而空。

“沒想到謝奮的藥方這麽有用，我的夫君居然‘返老還童’了，真好，真好……”十七湊近他，嬌俏的鼻尖碰上他高挺的鼻梁，與他親昵地額心相貼，柔聲輕笑道，“人們常說，兩情若是長久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……我比較貪心，我想要朝朝暮暮，想要很多很多的朝朝暮暮。”

奉華聞言身軀微震，內心的激盼被她輕言喚起，他的眼神劃過她隱隱流動光澤的肌膚，微微擡顎，薄唇與她的紅潤的唇瓣輕觸，他清涼的舌尖很想順著她馥郁的體香索取她所有的氣息，卻被她摁住雙肩輕輕一推逃開。

“不可以！”她臉頰緋紅，促狹地掩口而笑，“在你身體未痊愈前都不可以！”

奉華意猶未盡，轉念一想後意味深長地問道：“你估計我何時會痊愈？”

“三個月？好像有些久了……唔，兩個月？要不……”她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被捉弄了，忍住羞澀擺上臭臉大罵，“這是能估計的事情嗎！奉華！你又戲弄我！”

“我問的是很嚴肅的問題。”他輕輕點觸她的鼻尖，落手拿起剛擬好的聖旨，輕擡嘴角道，“按我的估計，回宮那日我的身體便會恢覆如初，娘娘以為如何？”

十七一手抓過聖旨打開一看，算算日子他們能在除夕前回到紫天城，她滿心歡喜道：“終於能回去見雍兒了，不知道這個小家夥長高長壯了沒有，不過有惜紅照顧應該不用擔心……”她頓了頓，忽然愁雲滿面，“可是我們離宮這麽久，他這小人早就把我們忘了吧！奉華，我回去還會聽到他喊我母後嗎？”

“自然。”奉華有十足的把握，“他若不喊我便教訓他。”

她聞言一懵，隨後氣的大叫：“你當爹的怎麽能這樣！！”

奉華看她一副抓狂又無可奈何的模樣，終於忍不住抒懷暢笑。十七有點看走了神，他是多麽璀璨豐逸的男子，猶如天下獨有的無暇墨玉。她伏在他的身上把他環腰抱住，她是知道的，要用以血換命秘術救她，以他的脾性，他大可殺人放血，可他偏偏用自己的身軀滋養她，只為誓守那晚的承諾。

閣內暖融融的，不只是炭火使然，還有他們的心在緊緊偎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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